十年,十亿美元。
新药研制行业有“双十规律”,形容研药之难——必须与现有全部药物相比,具有不可替代的优点,一款新药才得以脱颖。
对研发者而言,一辈子哪怕做成一个新药,都是一生的荣耀。中科院上海医药所研究员王逸平,40岁出头时就成为了这样的人物。
他作为主要发明人研发的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在全国5000多家医院临床应用,每天都有近十万患者受益,累计已经泽被1500多万人生命,销售额突破200多亿元。
这位中国医药研发的杰出人才,自己却患有不治之症。从学医到做药,他与致力人类健康结下不解之缘。
2018年4月11日,年仅55岁的王逸平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前是一支止痛针,被发现时已经离开了人世。他的一生都留给了中国制药行业。
(1988年6月,王逸平就读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时进行硕士研究生论文答辩)
为中医现代化拓荒
丹参入药在我国有悠久历史,《本草纲目》便记载其活血,通心包络,可治疝痛。临床上,丹参以活血化淤之效被广泛用于治疗冠心病、心绞痛等。
但就像很多传统中药一样,虽然在临床经验上显示了有效,具体有效成分和作用机理却不甚明了,无法得到科学界进一步的认可。
早年,国内外对丹参的研究主要是针对脂溶性的化合物,但临床上广泛应用的丹参注射剂,恰恰是以水溶性为主要成分的。
(1997年,在日本九州大学交流访问的王逸平(右一)和博士后宣利江(左一)参加与日本居民的交流活动)
1994年,同事宣利江因博士论文中丹参水溶性成分的活性筛选需要,找到了王逸平,后者当时是中科院上海药物所里最年轻的课题组长。王逸平与宣利江研究员带领科研团队,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探索,终于在13年后,揭开了丹参有效成分之谜,并由此成功研制了丹参多酚酸盐及其粉针剂。
早期研究经费短缺,设备也陈旧,王逸平和团队就借来仪器晚上检测。一伙人夜以继日地扑在了实验室里。
一天,王逸平正为同事送来的100多种丹参水溶性组分和化合物做测试,丹参乙酸镁的实验数据令他眼前一亮:它的生物活性是所有活性化合物中最强的。
这可能就是丹参中最主要的药用成分。基于这个重要发现,王逸平大胆提出,以丹参乙酸镁为质量控制标准,来研制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
经过临床实验证明,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可治疗冠心病、心绞痛等疾病,临床疗效显著,使用安全、质量可控。2006年,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终于开始生产上市。
迄今,这个现代版的“丹参”已在全国5000多家医院临床应用,1500多万患者受益,累计销售额突破200亿元,被评为最具市场竞争力的医药品种,成为我国中药现代化研究的典范。
中国工程院院士胡之璧评价,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的成功,意味着通过对具有悠久临床应用历史的传统中药进行化学成分研究,中国的生物医药可以开发出新的药物,相对从头开始的合成新化合物,这样的方式更快捷成本更低廉。
(2005年9月15日,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王逸平研究员在实验室)
与不治之症的搏斗
(2006年7月4日,王逸平在办公室)
王逸平信奉“3万天理论”:多数人的生命最多只有3万天。除了吃饭睡觉,真正能用来工作的有效时间只有1万天。
如果不出差,他每天七点半一定出现在单位,每晚八九点下班已属正常,总要工作到深夜11点多。周末也常如此。
在外人看来,新药研发或许要依赖天才的灵光一现,但王逸平说,没有拍脑袋的天生灵感,创新只能从磨砺中来。真正可贵甚至不是坚持,在于放弃。
前几年,王逸平放弃一个坚持研究了十几年、已经申请了国际专利的化合物,因为他感觉用目前的技术手段,无望将其变成新药。
这是一个科学家对病人健康的高度负责。但对于自己的身体,他却显得有些“怠慢”。
1993年确诊克罗恩病前,他自己配药打点滴5天后依然高烧不退,无奈之下才去了医院,结果医生说肯定穿孔了——这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种肠道炎症性疾病为自身免疫性疾病,只能用药物控制。王逸平的生命沙漏,开始比一般人更快地流逝。
在他自己手写的《Crohn’s病程记录》中,散落着贫血、大量便血等令人不安的字眼,清晰地记载了病情反复发作,不断加重的历程。
吃对他而言都成为了困扰。多喝水容易腹泻,他喝水很少,因此还得了肾结石,被双重的病痛折磨。他的体重常年只有一百斤左右,照片中显得如此瘦削。
上海药物所老所长白东鲁曾经推心置腹和他说,这样的身体,应该休息半天工作半天,但王逸平说,到了实验室,和同事们在一起工作,反而可以帮助缓解病痛。
他的同事沈建华向澎湃新闻记者回忆,有次两人到德国汉堡出差,第二天王逸平疾病就发作了,血尿、腹痛。连着三天,他几乎只能躺在床上。疼痛难耐时,他将自己泡在浴缸的热水中缓解。
但同事面前,他其实总是乐呵呵的,开着玩笑,从没有透露过病情。博士研究生李惠惠回忆,跟老师相处这么多年,只知道他晚饭吃得少,从来不知道他承受着这么大的病痛。
只有不经意间,这位同事眼中谦逊的学者,才会流露出自己的雄心壮志:只有做出临床医生首选的药,才算真正的成功了。
沈建华说,那是两人去法国尼斯出差,在地中海边上的一个旅馆阳台上,王逸平面对着安静的大海和晚霞,谈到了他对新药研发成功的理解。
(2015年6月28日,王逸平研究员在上海药物所2015年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做《传承药物所文化,共创辉煌的明天》主题报告)
永远的失约
生前接受采访时,王逸平总把荣誉和成绩归功于集体和团队。名利熙熙攘攘,他不以为喜。
全国先进工作者、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宣利江告诉记者,王逸平把这些证书都锁在抽屉里,获奖的消息只与女儿分享。
今年5月是他女儿的毕业典礼。过去四年,王逸平和做医生的妻子都没能抽出空去国外看女儿,这次早早买好机票,打定了主意要去,却永远失约了。
2018年4月11日,这位年仅55岁的上海科学家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桌上的日程,记录了他原本要到武汉参加学术会议。
他也无法亲眼看到自己主持药理学研究的抗心律失常一类新药“硫酸舒欣啶”走向市场了。这款药物已经完成二期临床试验,获得了美、英、法、德、意等多个国家的发明专利授权。
他的雄心壮志是出于对自己事业真正的热爱。在生命沙漏流完前的一周,王逸平还在对妻子说:“再有十年时间,我还想再做出两个新药。”
在去世后的几天,王逸平课题组的成员们依然正常地上下班,想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心痛不已,感觉失去了全部的方向。
快四个月过去了,王逸平生前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依然放在办公桌上。桌角边也还留着一双拖鞋,茶几上是待拆封的信件和期刊。只有四盆植物,尽管总有人在浇水,却再也长不回原本茂盛的样子了。
(2016年10月18日,王逸平在办公室为植物浇水)
(王逸平现在的办公室,桌边还摆放着一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