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物资供应局(下)

发布时间:2012-10-12

张朝杰

  在江杓面试的第二天,我到位于外滩中国银行大厦二楼的物资供应局储运处报到。同时到达处长室的还有二位大学毕业生,老李,交大的;小杨,四川一大学。我们三人被分配到提运组当提运员。

  从此,我们三人几乎总是在一起,到运剩余物资来的码头上去,但和其他提运员不同,我们不用去管货物装上卡车的事,只管根据司机口头报车上装有多少箱,开一张运往哪个仓库的提运单,交给司机,完事。三个刚踏上社会的大学毕业生,没有一个想歪点子发财,例如私通司机,提运单上少写两箱,在允许的误差内没人追究,一天两箱,一个月能进账多少啊!当时如此不开窍!会不会被视为傻瓜?

  不过,我却有过一次够傻的事。有一天,我奉命到会计室领100元(假设),坐局里的卡车到虹口三角地小菜场买了两大块机制冰,然后到码头上提取两箱“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当时是唯一抗菌素,售价以黄金计),一路上用大冰块保护那两箱贵重药品,径直送到茂昌冷藏仓库。任务完成后,司机说冰只溶了一点点,是不是到小菜场去卖掉它。我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卖得的80元(假设)我竟连一分钱也没给司机,全数拿到会计室上交。老会计说这钱按规定无法入账。我问他怎么办。他一看手表,快下班了,就站起来,穿好外衣,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跟我走。”两人到四楼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餐。他心里会不会想,这顿饭是吃“寿头”(上海话,傻瓜也)的。而那位司机会不会想,是我把钱独吞了。看我有多傻,多冤啊!

  不记得哪一年了,小杨辞职留学美国深造,老李和我不再上码头去。提运组办公室为我们二人各置一张办公桌。老李帮组长分配提运员工作,后被任为副组长。我则负责用英文打字机打各轮船来货清单,到江湾其美仓库和杨树浦复兴岛仓库对账,我交给仓库主任自己去核对。期间,我的工作伙伴是吴祖康,也是一个不会动歪脑筋的大学毕业生。

  我最有幸的是在物资供应局认识了任溶溶。他比我小了5岁,现在是国内外闻名的儿童文学家。我们至今常有电话联系。最近上海文艺出版集团出版了一本金波写的《天造地设顽童心任溶溶》,书中称他的作品为儿童文学经典作。我在电话里说他是儿童文学的贝多芬,他要我别乱吹捧。

  最后要说的是在提运组室内办公的朱副处长,清华大学毕业,人挺和气。有一天,我轻声对他说:“今天是我生日,我想提早下班。”他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让我立即回家去。“文革”时,一份外调材料到了新疆农场我的手里,要我证明他的政治态度和是否有破坏罢工的行为。我如实写道:不知他的政治态度,只知他没有破坏罢工的行为。

  那么,罢工是怎么回事呢?

  1949年春节前,局长江杓机要秘书陈宝森,车务处孙宏石和我,奉命组成临时支部,陈宝森领导,在物资供应局发动一次大罢工,名义上是要求提高经济待遇,实际上是为了阻挠局方将物资运往台湾的进程。

  我说过,我这个离休干部写不出轰轰烈烈的革命经历,我这个错划右派,不想写坎坎坷坷的苦难岁月,我这个九二老人只会写平平常常的有趣故事,这次罢工,也的的确确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可写。罢工中,没有呼喊口号,没有示威游行,没有冲突事件,没人死伤,没人被捕,可以说,罢工进行得顺顺当当,胜利结束。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陈宝森摸到了江杓的底。江杓认为这次罢工没有政治背景,是同仁们的生活确有困难。再者,江杓碍于面子,决定自己解决罢工问题,不让蒋记警备司令部警察局以及军统、中统等特务机关介入。我们见好就收,江杓答应接受全部条件,罢工就结束了。

  问题倒是出在罢工后。当时,物资供应局从上到下,人心慌慌。我所在的办公室里,个个无精打采。眼看解放军就要来到上海,他们不可能到台湾去,留下来会有怎样后果,都是大家想知道的。陈宝森请约大校友刘沛君,拿了一大叠宣传党的政策的传单,到储运处来散发。当他推开提运组办公室房门时,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的。正想开口请他进来,只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从公文包里掏出传单来朝里一摆,关上门跑了,好险啊!如果我叫他一声,那非受追查不可。

  还有更险的哩!在上海市区已经能听到炮声的日子里。有一天,储运处的人都收到了奉劝大家安心等待解放,不得破坏任何公物的信,唯独我没有。有一个人好奇地问我怎么没有我的信,我用“大概是寄到我家里去了”加以搪塞。当晚我找到陈宝森,是他疏忽大意忘了发给我这个“自家人”了。怎么办呢?采取任何“亡羊补牢”的措施都有可能反而弄巧成拙。听其自然,不把这当一回事,第二天照常去上班。果然,谁也没有追问我是否收到信的事,我估计这是因为(一)没人认为我会笨得自露马脚;(二)共产党就要来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说实话,当时蛮担心的,现在想想蛮有趣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