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台湾学生A君(外一章)——纪念台湾光复70周年

发布时间:2016-06-20
郁群
  
  这一天的月亮不亮,它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躱在云层中。
  
  夜渐渐深了,我还在宿舍中改着学生的作业本。
  
  在我宿舍的窗外,是一片茂盛的甘蔗林,紫红的甘蔗身子,头上长着茁壮的绿叶子没有风是静悄悄的,一阵风吹来它就哗哗地呼叫;另一边是一排教室和一个大石场,大石场是原大礼堂的屋基,当年日军败退前在这里贮藏过军火,有一次突然发生爆炸,军火全毁,大礼堂的屋顶也飞上了天。
  
  这时,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一闪。
  
  “谁?”我警惕地想着,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口,向着窗外的一侧望去。
  
  尽管月光是暗淡的,但是,我清晰地看到一个少年正贴着墙壁站立在窗框旁边,他侧过脸望着我,消瘦的黑黝黝的脸庞,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並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神情。
  
  “你是谁?”我惊奇地悄声问道。
  
  少年没有出声,他望了我一会儿,回头看看甘蔗林,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我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他用这种稚气的方式回答我,我更奇怪了,我微笑着说道:“你有事找我吗?”
  
  少年又睁大眼睛望着我,纯真的眼光中好像抱着什么希望。
  
  “我是新耒的老师,你有事就讲吧,我会帮助你的!”我真诚地说着。
  
  少年显然是被我说动了,他紧贴在墙上的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一只藏在背后的手举过了头,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本书,能借给我吗?”
  
  原来,他刚才悄悄地在窗口拿走了我的一本语文课本,却又不愿不讲一声偷偷地跑掉,因此,他站在窗口一侧等着我。
  
  “你要这本书,我送给你!”我觉得这个孩子的性格很可爱。
  
  “谢谢你,老师!”少年捧着书,低声地说着,同时向我鞠了一躬。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少年脸上露出一种极为惊恐的表情。
  
  “你叫A君!是吗?”我突然想起了在教务处看到的一张孩子的照片。
  
  这个少年听见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回头就向甘蔗林飞快地逃跑。
  
  当他逃到甘蔗林边上时,回头看见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口榻榻米上,並没有抓他的意思,他好像放心了,只见他拿着书向我摇了几摇,终于回身消失在甘蔗林里。
  
  三个月前,当我刚到学校时,就听说过学生A君失踪的故事。二二八事件那天清晨,人们看见他跟着镇上的一支民众队伍,从两面土坡脚下挖出了三支枪,往屏东市区奔去的。后来,市区那边枪炮声大作,死了不少人;A君没有回来,大家都说他一定死了。据到学校里来查询A君的国民党警察说,这个孩子身上有一个秘密,他知道当年日军埋藏枪支的地点,因为,这次事变中的有些枪支,就是根据他的指点获得的。
  
  其实,A君並不知道日军埋藏军火的地点,他指点起义队伍挖出的三支步枪,是他父亲当年悄悄地埋在地下的。他的父亲本是学校里的一个校役,有一次,他乘日军打开大礼堂的门修漏之际,盗出了三支枪。他父亲盗枪之事是肯定的,至于有没有参与爆破这个军火库,那就讲不清了;可是,日军在军火库炸毁后,却捕杀了一些人,其中包括A君的父亲。乡里的一些老人回忆起当年旧事,都这么说。“这是A君的一张照片,他己好久没来学校!”年老的校长对国民党警察说着,表示学校方面管不上这件事。
  
  近来,大概是搜捕的行动表面上放松了,因此,A君今夜突然出现在学校里,出现在我的宿舍的窗口。
  
  当我知道窗口的少年就是A君后,真是又惊又喜:原来他活着,还想着读书呢!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不过,他这样出来跑,会不会遭到逮捕和迫害呢?现在,他家里只有一个母亲,还一直受着监视和盘诘,他不能回家里去他到底住在哪里呢?有谁在暗中保护着他吗?
  
  这天夜里,我再也睡不着,反耒复去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我看到教室后排空着的一个位置,不禁更想着A君了。当然,我不会和任何人谈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暗暗地为这个孩子的平安祝福,並且盼望着他晚上再来。
  
  可是,一天过去了,二夭、三天过去了………A君没有再来,我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心神十分不定。
  
  那一天晩上,老校长在他的宿舍里请客,我和几位老师都去赴宴,校长夫人恭敬地跪在榻榻米上欢迎我们,並准备了白蟹、大海虾等丰盛的酒菜。老校长是本地人,很忠厚老实,待人十分和气,他一边真诚地感谢大家来校工作,一边频频地劝大家饮酒。大家开怀畅饮,谈笑风生,从教育工作谈到时事形势。
  
  “……现在台湾的形势是外松内紧,国民党政府害怕民众再起来反对它!”“听说在山东战场上,国民党的一支王牌军,又被共产党吃掉了……”“上次警察局来查询A君,要去一张照片,这孩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我默默地饮了几杯酒,因为心中不安,起身先告辞出来。
  
  我的宿舍离校长和其老师的宿舍大约有几十米地,当我回到宿舍,打开房门,发现电灯亮着,榻榻米上坐着一个孩子,正在翻阅一本书,他正是学生A君。他看到了我,一边天真地笑着,一边站起身来朝我鞠躬。
  
  “你怎么进来的?“我感到意外的高兴。
  
  “爬窗子嘛!”他笑着回答。
  
  “这本书你看得懂吗?”我一边说,一边请他在榻榻米上坐下。
  
  “老师,什么叫雪?”他指着语文课本上的雪景插图,好奇地问我。在台湾南部冬天不落雪,孩子们不知道雪花是什么东西。
  
  我给他讲解了“雪”的意思,他用日文在雪字旁边注了音。
  
  “你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我欢迎你来问我。”我笑着对他说。
  
  “好!”他点着头。
  
  “你能常来吗?”我问。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回答:“我夜里能来!”
  
  “你現在住在那里?”我又问。
  
  他睁大眼睛望了我一会,没出声;大概是他看出我纯属关怀,没有任何恶意,最后轻轻地告诉我说:“住在甘蔗林里,几位叔叔对我讲的,不能告诉别人!……”听见孩子这么说了,我后悔不该问他住的地方,很明显,他跟着二二八事件中的几位义士,一起隐藏在茫茫无边的甘蔗林中。
  
  从这天起,大约每过四五天,他就来一趟,都在夜里,落雨天不来。我除了帮助他学习之外,从不再问他的生活情况;只是从他某些语言中,我了解到他和他的“叔叔们”的一些情况,了解到缺少食物,因此,我常常有意买一些饼干等干粮,放在房中,给他吃,並给他带一些回去。
  
  “他们是怎样生活着呢?”我常常在想着甘蔗林中的秘密,在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在某一处甘蔗林中,有一间用甘蔗和帆布搭成的“小屋”,我的学生A君和他的几位叔叔就生活在这小屋里。如果他们手中有枪,那倒很像一个游击队!可是,从A君的口吻中,他们的枪似乎早就丢失了,只是在逃避追缉。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为什么有家归不得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己经睡了忽然听见有人用手指敲着玻璃窗的声音。我打开窗,看见A君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雨中,我请他进屋来,他摇摇头,急匆匆地说道:“老师,我是耒向你告别的!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怎么,你要走了?”我一时不知讲什么好。
  
  “是的,我要离开甘蔗林走了,和叔叔们一起走,走得很远的!老师,以后我不会再耒了,谢谢你送书和食物给我,谢谢你的帮助!”他在雨中深深一鞠躬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等,”我拿起一只放点心的盒子,交给了他,说道:“你带着路上吃吧!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老师!谢谢!”他捧着盒子,赤着脚飞快地跑着,一会儿就消失在雨夜中。
  
  果然,从此以后,一直到我离开学校离开台湾,我没有再见到过A君,也没有听到任何一点讯息,不知道他和他的叔叔们是上山去了,还是下海去了;或者,去到了北部的城市中。
  
  我在台湾中学里教书,一共有几百位学生,A君是我最难忘的一位。
  
蝶 盒
  

老同志回忆录:蝶盒1、

插画:王白水。

  
  透过一只蝶盒的玻璃盖,我看到了屏东的山水看到了彩蝶的故乡,看到了一个台湾孩子的情谊。
  
  孩子是个中学生,住在屏东市郊一个山谷边,和世界著名的蝴蝶谷是邻居。他向往祖国江南的风光,对我倾诉过自己的心胸。我离开台湾学校时,他送给了我这个蝶盒。
  
  这是一只洁白的硬纸盒,盒盖上装着一块玻璃,画着一幅彩色的儿童画:一座青山,一棵香蕉树,一个海峽……
  
  “老师,你把它带到江南去吧!这个蝶盒是我自己做的,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孩子诚恳地把盒子送给我。
  
  当时,蝶盒里还养着一只硕大的青蝶。
  
  “谢谢!听说大青蝶能飞过海峡,是吗?”我高兴地接过蝶盒,笑着问道。
  
  “是的,我们家乡有这个传说!”孩子笑着回答:“大青蝶只要扑几下翅膀,就能乘风飞过海峽,采到大陆山顶上的花粉!”
  
  “它采了花粉能飞回来吗?”我追问着。
  
  “能!我放过它几次,它总是从我家木屋顶上,飞进山谷去的!孩子认真地回答:“大青蝶的家就在山谷中。”
  
  我回到江南后,就走上了进解放区的道路。我在长江边的一个菜花田边,打开了蝶盒,大青蝶扑着翅膀在金黄色的菜花田里兜了几圈沿着长江向东飞行去了。
  
  它能重新飞到屏东的蝴蝶谷吗?孩子果真能在屋子前重新看到它吗?我怀着对孩子的无限留恋,曾经想过多少日子。后来,由于战火纷飞,工作繁忙,我忘却了这件事了。不过,尽管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每一次看到留下的这个蝶盒,又会十分清晰地想起这个台湾孩子的面貌和他的宝贵的情谊。
  
  情谊是永恒的,像大青蝶的色彩一样总是闪着鲜艳的青春的绿色,孩子留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总是那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原载郁群著散文诗集《留在台湾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