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陈奕的办公室,不由自主地让人发出一声惊叹——蓝精灵和哈利·波特两个系列的手办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占据了书柜顶部的“风景位”,童话王国与魔法世界比邻而居,却并不违和,反而生发出一种生趣盎然的和谐氛围。
这位至今仍时不时翻看《蓝精灵》的女科学家,带领团队构建完善了符合国际规范且有中国特色的、贴近临床的抗肿瘤药物药效评价体系,并有两个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抗肿瘤新药正在开展临床研究。
在药学研究领域,陈奕已经深耕二十多年。她说:如果一辈子能把一个药物靶点研究透彻就很幸福了。说这话时,她闪闪发光。毫无疑问,药学世界就是她的理想国。
理想国和现实世界比邻而居,并无界限,她在两个世界的切换中,享受着自由与满足。
梦想做医生的药学家
对陈奕来说,进入药学领域是个意外。
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家里最多的就是医学类书籍。毫不夸张地说,她是看着童话和医学书长大的。小学低年级时,她会津津有味地读《大众医学》;到高年级时,她捧起《内科学》也能定定心心地研读半天。平时从父母交谈中无意听到的新词,都藏在这些书刊中,吸引着她一探究竟。在每一次的不期而遇中,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向她敞开大门。
看着父母的诊室里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求医者,看着父母从容地坐诊开方软语宽慰,看着病人们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看着得到治愈的病患上门致谢时真诚的笑容……梦想的种子在陈奕的心中落地生根。
听到她想学医,父母却先浇上一盆冷水:“学医很苦,学无止境,一辈子都得不断更新知识。而且,毕业后也未必能遇到好的发展机会。”医者仁心,大爱无疆。那是一生的承诺。父母学成之时恰逢那个特殊的年代,背井离乡,分配到贵州乡村行医。行医多年后,他们才有机会调到杭州医院任职,这才离上海的父母近一些。他们最了解做医生的职责和辛劳,担心女儿受苦,所以才劝她想清楚再做决定。但陈奕仍矢志不渝,在第一志愿上填了临床医学。可惜,在高考的时候,她最拿手的数学“背刺”了她,阴差阳错地进了药学专业。
当医生的梦想戛然而止,她既失落又迷茫。直到大三,她接触到了药理学和药剂学,才发现这门学科的有趣之处:为什么这种药会有用?药物之间会产生怎样的交互作用?除了这种疾病,它还能应用到哪些治疗中?每一种药物分子脾气秉性各不相同,好像形形色色的人一样,组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吸引她去探索、去发现。她想:医生只能医治有限的病患,但是如果能做成一种好药,受益者将不计其数。她找到了学习的乐趣,也找到了未来的方向和意义。
数十年磨一剑
本科毕业前,陈奕曾到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实习,很喜欢这儿的研究环境和氛围,于是在考博时把它作为自己的首选之地。跟着肿瘤药理学家丁健院士,她在这个庞大的学科中见识天地之广阔。
从理论到分子筛选到确立临床,再到获得正向反馈,新药研制往往数十年磨一剑。例如,近年来大火的ADC抗体偶联药物,早在20世纪初科学家就已提出相关理念,但直到2000年才成功上市了第一个该类药物,其间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几近流产,足见这条道路的艰辛不易。
现在已是博导的陈奕,每次为新进的博士生上的第一课就是“打预防针”,把制药的艰难和不易不加修饰地和盘托出。“他们是考场上的常胜将军,但是踏进了实验室,失败就是家常便饭。”毫不夸张地说,90%的实验得到的结果是失败。看到学生因打击而沮丧,她会宽慰道:“要是五年里,每次实验都成功,那你得写多少篇论文啊!”付出未必会有收获,但不付出肯定不会有收获。坦然些,即使没有收获,也未必没有成长,没有快乐。
对学生来说,学会抗压即是成长;对陈奕来说,探索本身其乐无穷。实验成功了,她会追问:为什么会起效?肿瘤细胞是怎么被杀死的?实验失败了,她也会开心: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完成一次证伪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进步?
这种快乐成为她的内驱力,让她深信唯有热爱方抵岁月漫长,唯凭热爱方能成败不惊,得失不计。她研制的两个抗肿瘤新药也曾经历种种波折。其中一个在2010年时已经申报临床试验,之后因合作方的原因搁置多时才又重新推进,辗转十多年,终于迎来成功的曙光。另一个表观遗传修饰的新药是她从2010年开始建平台做相关研究的,如大海捞针般层层筛选后,直到2020年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化合物申报临床。
一个药物的研发成功凝结了团队多方面的努力。陈奕说,实验成功,论文发表都不是让她最兴奋的事,能真正给她带来惊喜的莫过于来自临床试验的好消息了。
在美国博士后工作结束、刚回国的时候,陈奕曾经历瓶颈期,项目开展并不顺利。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份电子邮件。写信的是一位陌生人,看了她关于表观遗传研究的论文后,向她咨询相关新药。这位陌生人并非同行,而是一位病患家属。他的妈妈得了肿瘤,基因检测的结果恰好和陈奕研究中提到的突变情况不谋而合。现有的治疗方式无能为力,他只得翻阅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寻求一线生机。从他礼貌而又恳切的字里行间,陈奕可以想象当时他发现这篇论文时曾多么欣喜,也能感受他多么希望她能提供解决方案——哪怕这个方案还不成熟,哪怕风险未知莫测,他也愿意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试一试。
当时论文中提到的研究结果仅是实验室数据,远未到临床试验阶段,但这份邮件仍带给陈奕很深的触动:每一种新药,即使只是处于研制阶段,都能给病患带来生命的希望。每当她遇到困难,冒出念头“这么困难,算了吧”,她又会在下一秒给自己打气:医生救的患者是有限的,哪像我们,做成一个药,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笑称每天都一边躺平,一边坚持,做着这样的“仰卧起坐”。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那个以表观遗传修饰为方向的药物终于进入临床阶段,她的感动和收获也更多了。当束手无策的病患寻求帮助时,她终于能根据情况为他们提供一个可能尝试新药的机会。每次临床试验传来好消息,快乐就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浸没全身,那种幸福感能持续一整天。而且,随着试验推进,这样的快乐与日俱增。
“丁老师曾教导我们要做‘老百姓用得起的好药’。这是他的宏伟愿望也是他的创业动力。”陈奕一直把导师的教诲铭记于心,当作自己的信仰。
“散养型”导师
陈奕成为导师后,也常会和学生分享这份职业的使命感。她会鼓励学生:志存高远,选择对人类社会发展更有益的事作为自己的事业吧。但是,她又从不强人所难。
她说自己属于“散养型”导师。她不会管学生几点进实验室,也不会盯着学生有没有偷懒。有时,她也会想:要是用一些小方法管得紧一点,是不是他们出成果的速度会更快?但是,她再三想了想还是作罢。
一方面,因为她从不把这群年轻人看作孩子,认为他们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本科毕业时,她留校做过两年班主任。隔壁班的一个学生曾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资质不错的竞赛生,从小一直在妈妈的管教下学习,进大学后,没了压力,他一下子放飞自我,彻底躺平。妈妈急坏了,搬到学校旁,想再用原来的方式盯着他学,可是孩子已经不听她的了。这样的事例在大学并不罕见。外界的压力只能管用一时,要想在这条道路上走得长久,还得尊重学生自己的意愿。所以,每次新生进所,她总是询问他们毕业的目标和打算,贴合他们的需求给予课题建议和指导。
另一方面,因为她也不喜欢被人管得很紧。她在美国迈阿密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时,刚开始,导师要求她每周提交一次详尽的实验报告。这种事无巨细的汇报要求让她很不舒服,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在药物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具备了很好的实验技能。她从小是性格内向的乖乖女,不善于拒绝。纠结了半天,心怀忐忑地向导师提出自主安排工作的请求,结果异常顺利地沟通成功。从每周一次到两周一次,再到一月一次看实验结果,导师对她越发信任。通过这次经历,她明白了两点:一是,不要害怕冲突,该说就说,勇于表达;二是,对目标明确的人来说,自主安排更利于有效利用时间。由己及人,她相信学生自己定计划要比她来安排更合理有效。
虽说是“散养”,她对学生科研习惯的培养,科研成果的要求从不打折扣,对学生提交的论文仍会逐字逐句改到满意为止。在她看来两者并不矛盾:就像做药一样,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药物分子,所以科学家只能在药性和毒性、亲水和亲脂之间寻找相对平衡。做药如此,带学生也是如此。
做没有“家长味”的妈妈
陈奕的博导丁院士常鼓励年轻的科研人出国进修开阔眼界。陈奕成功申请了美国癌症学会奖学金,正准备去迈阿密大学做博士后工作时,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得申请延期一年。一年后,看着女儿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她还是舍不得走,狠狠地下了决心,才踏上旅程。
她知道生孩子的影响大,但没想到影响会那么大。身在异乡,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女儿。实验室里,她的勤奋有目共睹,因为她想早点完成课题回国。导师看她勤奋,实验技能好,想多留她三年,她坚决婉拒——因为谁都不能让她违背在心底向女儿许下的两年之约。
每天早上出门去做实验前,她都要和女儿视频聊天。在中国,这个时间恰好是晚上女儿临睡前。有时,小家伙正犯困,对她爱答不理的;有时,小家伙玩兴正浓,怎么喊都不管用。但陈奕不在意,就算只能静静地看着孩子,她也觉得很安心、很满足。
她日盼夜盼想和女儿早日见面,可等到回国要和女儿面对面相见的时候,她又不安起来:家里人告诉她,女儿认生,只和家里人玩。她忐忑地抱起女儿,女儿没有一点抗拒和生分,她领着她去公园玩,小家伙竟乖乖地跟她出门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
对女儿的教育上,她依然奉行“散养”政策,尊重孩子的个性发展和独立品质的培养。虽然从小爸爸管教更多一些,但女儿和她更亲近些。每次女儿看到妈妈买了漂亮的手办,会毫不客气地“打劫”;发现妈妈在重温《蓝精灵》,会嗤之以鼻地抛下一句“幼稚”;每次家长会,女儿都钦点她去参加;学校午饭吃什么了,和谁吵架了之类的贴心话也更愿意和她分享。要是遇上什么非说不可的新鲜事,女儿一放学就给她打电话:“今天早点回来,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讲。”
但即使这样,陈奕也不会轻易将和女儿的关系定义为“朋友”。她说自己没有强求和女儿做朋友,只是尽量地理解她。“现在的孩子不喜欢家长味太重的父母。她的做法不合自己意的时候多换位思考,和她共鸣。”女儿和她分享经历的时候,她即使觉得有不妥之处,也憋着不说先和她情感共鸣,等过了几天,事情淡了,她再找机会和孩子谈。
比起学业,她更重视孩子的独立性。她很早就放手让孩子管理学习,自然也会遇上女儿不听建议的时候。当女儿说出“我想清楚了”时,陈奕便不再劝了:“她有她的理由,等她碰一鼻子灰再转弯吧。”为自己的决定买单,在打击中积累经验,也未尝不是一种成长啊!
她问女儿: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女儿咧嘴一笑:身心健康呗!回想起来,在女儿身上她和丈夫只坚持过两件事:一是下棋,二是跳绳。学下棋是因为丈夫爱下棋,早早地就把培养“棋搭子”提到日程上来。从给女儿让子到女儿给他让子,从女儿不愿学到没事主动看棋谱,时常还能在市级竞赛中捧个奖杯回来,这门爱好养成计划算是通关了。每天跳绳一千个的计划是由她制定,由丈夫执行的,为的是让女儿增强体质。这个在孩子眼里“不可能完成”的计划,最终在坚持中达成了。身心健康,本就是他俩对女儿最初的心愿,得偿所愿,本就是圆满幸福。